儿子笑笑,目送母亲下楼。他发短信告诉女朋友自己最后的决定。历史的教训提醒他远没有做好多一个人插足他们的二人世界,或者说他一个人的世界的准备。火灾当天,虽然没有等来那位事先在网上约好的私人诊所的大夫,他自以为已经有所担当了,事实上他却眼睁睁送走了母亲。女朋友回复了一个哭丧脸的表情。他知道从明日开始,女朋友的脸色也不会很好看的,至少要静养半个月才会好看回来。在这半个月里,他要重新习惯空荡荡的家。
少了母亲的部分,衣柜空得像被打劫过一番。儿子在衣柜深处一件敞开的军大衣里翻出一摞工作手册。在一个写满字的日记本上,时年十六岁的父亲誊了一首迷惘悲观的诗,“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/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/如果命运真是这样的话/我情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……”父亲习惯在每天的日记前抄一首诗,饶孟侃、张枣、戴望舒、顾城、北岛、郭路生……儿子一页一页检阅父亲的青春,十六岁的父亲故作老成开始写自传,等二十六岁有了儿子以后才惊觉自己不再是孩子了:“我和孩子将会掉进又深又暗的水库底,朝地球核心笔直地下沉……”文字中间穿插父亲的小幅写生:牛羊马以及各式各样的石膏体。儿子在最后几页看到一只木船,与前面的写生不同,木船的素描图边上标注着长宽高各类数据,还有计算浮力的公式,俨然一幅工程图。图纸与图纸之间都有细微差异,每个变化都伴随大量的计算公式数据运算,永无竣工之日。不同位置的吃水线密密切割,如同死亡阴影。最后一页图纸多了一个外国女人的肖像,批注——“弗吉尼亚·伍尔芙(Virginia Woolf,1882年1月25日-1941年3月28日),英国女作家,死于身揣石头自沉河底,时年59岁。”儿子牢牢盯着素描的伍尔芙坐在素描的木船上,难以移开视线,父亲的任性程度远远超乎儿子的想象。